那些不曾分享的暗时光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241 篇文章
题图:我的暗时光。
陈行甲:
上一周,一诺邀请我参加她的“一诺老友记”分享(《从山村到清华,从官场到草根 - 我这三十年》),现场一诺问了我一个问题:你的人生履历就像是开了挂。先是从山村到清华,草根逆袭,当了不小的官,然后挥一挥手,转身便放弃所有,云游四方做公益。在外人眼中你是励志哥,网红官员,有开挂的人生经历,你有过很难受、快要过不去的Dark Moment(黑暗的时刻)吗?
我接受过不少媒体采访,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。分享之后,到今天,当时一诺的眼泪,现场一百多位朋友氤氲着的那种温暖的氛围,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
我们往往不愿意回忆人生中那些灰暗的时刻,因为没有人喜欢苦涩的滋味。但是在一个温暖宁静的氛围中,和好朋友一起聊聊过往,好像也没那么苦涩。
「一诺老友记」活动现场
现在想想,其实灰暗的时刻有好多。我想分享的第一段灰暗的时刻是八年前的阴历十月二十八号,那天是妈妈的生日,所以我记得很清楚。
妈妈走后那些年,每一个跟妈妈有关的重要的日子我都会赶回兴山,到妈妈坟前祭奠。那一天,我因为在宜昌工作太忙,没能赶回老家。晚上八点回到家,爱人看我伤心落寞的样子,就提议我们到江边去给妈妈烧点纸钱。
初冬的江边十分阴冷,我跪在那里给妈妈烧纸,只顾着伤心,全然没有感觉到有几个黑影在慢慢靠近。直到陪着我跪在我身边的爱人察觉到不祥,提醒我赶快走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突然后脑勺感到一股巨大的风,他们一棒把我打翻在地。当我意识到遭遇了抢劫,迅速一边在地上翻滚,躲避雨点一样的棍棒,一边急促地大声说:“你们是不是要钱?!我身上有钱!都给你们!……”,然而他们根本不听,只是一边低声喊着:“给老子住嘴!”,一边拼命地一棒接一棒往我的头上打来,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,只能用手护住头拼命地在地上翻滚抵抗……当时感觉他们有好多人,事后才知道他们其实只有四个人。
万分幸运的是,当天他们没有带刀,我分明听见他们在无法搞定我的时候有人喊过:“刀呢,快拿刀来!”……正是由于我的拼命抵抗,牵制了他们三个人的力量,只剩了一个人对付我爱人,爱人在被他们打倒之后用袄子掩护着拿出手机报了警,随着手机里的110接警声音传出,那帮人才赶紧逃跑了。
最终,我付出断了两根肋骨和四根手指被打骨裂的代价,最终满身是血地得救,死里逃生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见了妈妈,看见妈妈在天国护佑着她的孩子从魔鬼的手中脱身。几天后爸爸终于知道了,他抱住我痛哭,告诫我,妈妈已经走了,再也不能祭奠妈妈的生日了。你这样做就是小孩子在大人出远门时跟在后面哭闹,这样妈妈走得不安心的。这是妈妈在提醒你,要你再也不要追着她“赶路”啊!
案子一个星期以后破了,他们在其他场合作案留下的痕迹让公安破了案。是四个孩子干的,最大的二十一岁,两个二十岁,最小的才十五岁。事后得知,他们其他几次作案都是带了刀的,遇见我那一次,可能是临时起意,没有带刀。作为被害人,法院后来把他们的判决书给我送了一份,所以我准确地知道那四个孩子的身份。
六年前,当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要我去巴东工作时,当时爱人就哭了,我知道她在害怕,命运怎么会如此残忍地巧合呢!那几乎置我于死地的四个孩子,包括主犯在内的三个就是巴东的,另一个是巴东邻县长阳的。这几乎是在任巴东县委书记之前,我生命之中和巴东唯一的真正的交集。
起初要说我不恨这些人肯定是假的。在巴东五年多,我不止一次地经过这几个孩子的家乡村庄。看着那些贫瘠的土地和一些留守孩子迷茫无助的眼睛,我对他们已没有恨,从内心里深深地同情和反思。当时的我跪在江边烧纸钱,很明显是个失去了亲人的伤心人,而且我主动提出给他们钱,他们仍不停手,每一棒都用力往致命的位置打。那一刻,在他们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哪怕一丁点人性。
到现在,我两只手的手指是不一样粗的,这永久的伤痕提醒着我,当人失去人性之后是多么可怕;提醒着我这些贫穷的孩子在失去希望之后是有可能失去人性的;也提醒着我,这困苦的山区,还有这些困苦的人需要拯救和帮助啊。
现在忆起这段经历,我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,我觉得是妈妈安排我去帮助这些人的。五年多时间里,我对巴东的父老和孩子们尽了全力,于心无愧,这也算是对妈妈的一种告慰吧。那天江边黑夜中一度的绝望感、恐惧感已慢慢消散,能记起遥远的记忆中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,但是即使忆起,已经不会引起我难过的情绪了。
我想分享的第二段灰暗的时光是在转身之后。
进入公益领域,初到深圳,我背着包不停地穿行在各种疾病救助相关的学术会议、课堂和论坛上,笔记本都记了两本,深夜在电脑前码字写项目书,倒也乐在其中。顺利成立了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之后,媒体的报道让很多人知道了我。今年六月份,一个意外的好机会出现了,一个深圳著名企业的办公室同志告诉我,他们的负责人对我正在做的事感兴趣,想见见我。
得到那个信息的时候,我兴奋异常,因为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我极其仔细地理我的思路,准备我的汇报材料。来到那栋辉煌的大楼底层做安检的时候,我甚至想起了李宗盛的那句歌词“为了这次相聚,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反复练习”。
那天的下午是难忘的。那位负责人慷慨而又礼貌地给了我近两个小时的时间,我说得上是在激情满怀、唾沫四射地介绍我的项目,从背景到意义,从实施的设想到难点的分析,从落地的细节到长远的前景,根据对方的反应,我又不断地调整着自己汇报的节奏……五点钟到了,我起身告别,对方很认真地向我表达了对我的理想的尊敬,但是,对于我的项目,并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意思。
从大楼下来,可能是由于中午没睡午觉,下午又用力过猛,实实在在感到累了。我用手机高德地图导引了九百多米,到附近的地铁站坐地铁回家。正赶上高峰期,地铁很拥挤,我背着重重的装有电脑和资料的包,双手紧紧地抓住头顶的横杠。直到换乘大站车公庙站,我终于找到座位坐下来。坐下那一刻,突然感觉自己全身要瘫了。把双肩包放下来抱在胸前,脑中闪现出半年多前当县委书记前呼后拥的情景,闪现出当市长时随手几百上千万地签字拨款的情景,那一瞬间有些恍惚,我这是在哪儿?我这是在干什么?
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地铁上那种茫茫人海中的疲惫感,挫败感和无力感,真的很灰暗。
晚上回到家,疲惫得不想吃饭,直接上床睡了。快十点的时候醒了,我打开电脑,开始整理当天的汇报过程,反思自己那些地方说得不好。凌晨两点的时候,我又形成了新的一稿。
这也让我不久以后有了新的光亮。 当我不久后有机会站在深圳的城市传奇英雄、中兴通讯的创始人侯为贵老前辈面前时,我的汇报成功了。侯老前辈明确地表示,中兴通讯将为我的公益社会实验加持。
我大学时参加过学校十大歌手的评选,还记得在系里初选时我唱的歌是凌峰的《小丑》。
“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,
眼泪已涌在笑容里,
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,
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;
是多少磨炼,和多少眼泪,
才能够站在这里;
失败的痛苦,成功的鼓励,
有谁知道,这是多少岁月的累积。”
一诺:
为什么当时问行甲这个问题,是因为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。“你这么开挂的人生,你有什么沮丧的时候么?”其实俯首皆是,我也和大家分享两个。
第一个是2016年初夏。
那时候我已经接手了盖茨基金会的工作,但家还没有搬回来,所以每次回北京,都要处理很多和基金会相关的工作。同时因为开始准备筹办一土学校,有了的大胆的想法,但是没有钱,所以每次回来,都尽量约见可能的金主。
当时几经周折,联系到一个很富有的企业家,他的太太约我去他们的四合院吃晚饭。而且这位企业家已经说要拿出几千万做教育方面的捐赠,所以我满怀希望。一样的,为了见面,“每一个呼吸都要反复练习”。那时候从美国回来有时差,白天一天忙基金会的工作,到晚饭的时候,我大概已经有近20个小时没睡觉了。
我怕吃饱了犯困,也不敢怎么吃饭,尽量保持高度热情,满眼放光的给这位夫人介绍我自己,介绍一土的构想,改变教育生态的梦想,回答她的问题。结果其实也是和行甲一样的,她关注的和我不在一个层面上。饭后她礼貌的送我离开。我记得走出朱门,回头看一眼灯火栏栅里那个价值上亿的四合院,“演出”结束,落寞告终,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突然袭来,几乎无法招架。
那时候的我,和地铁里背着双肩包的行甲,何其相似。说灰暗时刻,这绝对是一个了。
不过,其实这不是最难的,最难的,是给自己打气,重新登场。
做学校的这一路,我开玩笑,几乎是见大腿就抱。去过记不清的四合院和高端场所,投资机构来人见,不管是多junior的,但凡我可以,都尽量见。有时候想想,也觉得,至于么?我好歹也是曾经的麦肯锡大趴。想见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。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,首先这不是为了我自己,是为了我们这么多人相信的事业,事业需要你干啥,就干啥。我和别人谈,也调整了心态,哪怕现在没戏,我说一遍,就影响一个人。哪怕他们自己做父母,对自己孩子的教育有了新的思考。我也算赚了。
但是重新登场,仍然还不是最难的,更难的是,如何在做这些事的时候,面对别人的恶毒攻击。
为了赚钱做学校,我开始做诺言。也在知乎开了账号,为了有更多人知道我和我们做的事。记得有一个我对“女性家庭和个人追求怎样尽量平衡”的回答的评论,大意是“坦白吧,你家几个阿姨司机围着你转,给你管孩子?别来这里误导大家了”。这个评论还得了好多的赞。
那就“坦白”一下:我有三个娃。我家没有车,有一个带车司机接送孩子,一个阿姨,做饭收拾家务。孩子我和华章尽量自己接送,晚上陪伴。
记得看这个评论的时候,我有巨大的冤屈和愤怒,恨不得去怒怼一个,然后把知乎账号关掉。不过后来忍住了。我一直受益的一句话是,别人如何评价你,反映的是 Ta 的水平,而不是你的水平。也就不再在乎了。而且退一步想,这样评论和点赞的,如果因此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和快感,那我也算做了件好事,拿走不谢吧。
这一个时期的黑暗,有一个好结局,我们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支持者,长安资本的谢犁,为一土出钱出力。现在第二年,我们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同路人。
第二个黑暗时刻,是下面这张照片:
办学的创业,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吧。大家可能熟悉我各种光鲜的形象。但其实就像我一个好朋友说的,创业就像在高空边开飞机,边修飞机。先在乘客面前西装革履,涂脂抹粉,说我们平稳飞行,晴空万里。再在机组成员前面说我们有钱有资源,前途无限。然后,穿上工服,爬到飞机外面顶着低温和狂风挣扎着用尽全身气力,修飞机。
中间我们为资质和场地发愁,那真是愁,这张照片是去年为学校发愁,早上起来突然发现眉心出了一道血印,真是装都装不了。我很少自拍,当时拍了这一张,留作纪念。最近这两年洗澡的时候一把一把的掉头发。我持续烫发,不是为了臭美,要不然真没法看。还有更惨的,有一次接电话,接到一个坏消息,打完电话脑子还没来得及仔细想,就突然开始胃疼。我中学的时候有过胃病,二十年没犯过了,竟然因为这个坏消息回来了。身体是不骗你的,修飞机不容易。
后来这些事情,都慢慢解决,或者在解决的路上。我记得有一次和我的教练通话,说这种种困难,他说,一诺,我不能帮你具体的事情, 但你这样,闭上眼睛,想想如果这些问题都解决了,是什么样的场景。我当时闭上眼睛,眼前是美丽的校舍,面带微笑的老师们,在绿地上奔跑的孩子,眼泪刷就下来了。
改变世界不易,条件经常恶劣,但这幅内心的愿望图景,其实,是我们唯一的力量源泉。一方面这似乎很渺小,但一方面,这可以是巨大的力量。哪一个改变,不是从几个人的“我想”开始的呢?所以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是最有力的,其实也是唯一的选择。
像行甲在一诺老友记里说的,我们经常是先听别人怎么说,再听家人怎么说,最后才听自己怎么想。我们应该倒过来, 听自己内心的声音,然后争取至亲的支持,然后去改变外面的声音。和我说的“颠倒”的世界,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并不能马上带来成功。其实我们的常态是失败,在我们每干成的一件事背后,是十件百件没干成的事,但只要方向是对的,是这些人生中的灰暗的时刻终究会积累成希望的光亮。
我在诺言的片头里说:“成功只有一个方向,向内看,才能向前走。向内发现心中的火炬,向前照亮世间的道路。”说的就是这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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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两个彩蛋
彩蛋一:
那天一诺老友记,其实我还有一个观点,就是我们要做现实的理想主义者,关键不在“理想”,而在“现实”。我们要有世俗的成功,才能有更大的效能。要不然空谈理想是无用的。而这个的基础,是每个人在“发现,认识,突破自我”的路上能走多远。也是我们如何能有效能,有职场有“世俗”的成功,最终成就自我,也成就事业。诺言,是希望能帮助大家做到这件事。
彩蛋之一,下面就是「诺言」的第一集先导课“我们这个颠倒是世界”,现在限时免费观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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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蛋二:
我家的阿姨很能干。昨天早上她做饭,我打仗一般弄孩子起床洗漱,等吃好早饭,她帮孩子们收拾准备出门,我往常一样跑着去换衣服。她笑着嘟囔了一句:“又开始冲刺了。”
我觉得好贴切,人生就是天天冲刺不是,所以我哈哈笑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后面这张“冲刺”照片,和大家共勉,祝大家度过有意义有效能的一天。
其实对所有做创新创业的人来讲,这没什么“了不起”,所以分享这暗时光,不是为了说明我有多难,而是想说:我们一样,都不容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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